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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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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白对年关已经没什么观念了。

在外这些年,每年的春节几乎都是一个人过。再加上他这个年纪的人几乎不看电视,几乎感受不到全国人民的热情。反而越是年底,他所在的城市就越是空旷,落得比平时还要清静。所以现在走在这座小城市的街道上,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路旁店铺播放的聒噪而喜庆的音乐,都意外地带给他不少新奇感。

时间刚过中午,但对北半球来说,太阳只能算是低斜地挂在一旁。他在心里暗暗耻笑,明明没什么温度的东西,只会明晃晃地照人的眼睛。他徒劳地压了压帽檐,却并没什么效果。老白沿着街道,一边走一边尝试辨认路边的建筑。让他有些诧异的是,尽管这个城市早已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,但他却还认得出它的轮廓。老白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。他本以为,12年时间已经足够把一座城市改造成另一座。但现在看来,时间却还是不够长。时间这个东西,总是在你没留意的地方偷偷做了很多事情,却又在另一些地方完全没什么作为。令人生厌。
哦,他想到,是因为住宅区吧。因为住宅区是不会轻易变动的。面对时间的洪流,就算巨大的都市也没办法全身而退,但背负房贷的人却要顽固多了。住宅如同一根沉重的锚,人们背负它,也依赖它把自己固定在世界上的一处,不至于四处漂流。这么看来,不仅是空间上,时间上也是这样。如果你有这么一处房宅,就算穿越了十几年的时间,也不会找不到自己出发的地方。

那么这种地方,自己有么?他自问自答,有的吧,理论上。

老白靠着记忆穿街走巷,回过神来的时候,嘈杂的人声早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了。他停在一个路口的转角处,蹲下身看一座路灯的灯柱。上面光溜溜的,什么也没有。过去这么久,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他像是安慰人一样拍了拍街灯,从这个路口转了进去。

走了几十步,老白停在一栋房子门前。他上前推了推门,门当然是上了锁的。但他也不敲门,只是退回来,把双肩旅行包放在门的一边,自己靠着旅行包坐了下来,把左腿舒展开,接着从上衣口袋摸出一根烟,点上抽了一口,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一道白烟。那些烟在无风的空气中肆意飘散,毫无犹豫,也无留恋。

事到如今,我这是想要回来做什么呢?

他转头朝着左右看了看,一个行人也没用。路对面的房子投下的影子占据了半条街的宽度,影子之下都是没化开的积雪。和上次自己看到的景象相比,这条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,简直跟住在这里的人一样冥顽不灵。就连当初他离开的时候闹得四邻不宁的争吵声,似乎至今也还在周围回响。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投影出当时自己的身形,头也不回离开的样子,以及在心里赌咒发誓的幼稚行为。他一边回忆,一边默默设想如果邻居出来看到他这样应该用什么说辞应付,但并没有想出什么好的点子。那抽完这跟烟就走吧。

老白把手里的烟掐灭,打算就这么站起身来一走了之。他一抬头,透过破旧的鸭舌帽檐,看到从路口走过来一个女人。她明显也看到了坐在门旁的老白,就在几米之外的地方停住。两人互相看了对方几秒钟,女人轻轻问了一声:“老白?”老白站起身来,拍拍屁股上的灰尘,把一旁的旅行包背在左肩上,冲着她笑了一下,“桃子,好久不见。”
2. 桃子打开空调,很快就有热风呼呼地吹出来。虽然房子里面的家具早已不是之前的样子,但看来至少还是一直有人住的。桃子坐在他对面,轻轻吹了吹杯子里的茶,浅浅的抿了一口。“你这次回来,不是来找我的吧。”

老白笑了笑,没做回答。

“你这是从哪来?”

老白说了一个西方的地名。

桃子接着说,“这几年你过得可逍遥自在?”她用眼睛扫了扫老白的装扮,“你这是衣锦还乡了?”

老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夹克和牛仔裤,笑着回答道,“锦也不锦,乡也不乡吧。”

桃子又问:“回家了?”

“我现在不就在家么”。老白说完,发现桃子在瞪着他,只能摇了摇头。 桃子骂了一个脏字。转过头去。
他忘着桃子,迟疑地问:“你……最近怎么样?” 桃子笑了一声,“你猜。”

老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。桃子看了他一会,叹了口气说,“你最应该问的不是我怎么样吧吧。”老白等她继续说。“你放心,这栋房子还是你们家的,我只是受人所托过来照看一下。你走了之后虽然再没回来过,但家里的变动你都是知道的吧。”老白差不多每年会收到一两封大姐寄来的电子邮件,但从来没有回过信。“我听大姐说,你除了汇款,就没联系过她。怎么你这么有钱,把钞票当信用了?”

老白当然听得出话里的嘲讽,默默在心里备好了三四句回敬的法子,但一句也说不出口。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他和桃子在一起的时候。他们从小到大,几乎每天就这么在言语上你来我往,乐此不疲。但如今他却一句也不敢讲回去,只是默默听着桃子告诉他这些年的变故。老白走之后两年多,大姐嫁去邻城,老太太跟着一起搬去了,这栋空出来的房子也就租了出去,这些他大概知道。得知大姐买房子的时候,他还硬求老板预支了几个月的薪水转账给她。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老白是什么心情,大姐又是什么心情,老白从来没敢仔细回想过。

桃子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讲了很多事情,只是刻意跳过老白母亲的过世。老白对此有些感激。母亲去世的时候,他回来过一次,却避开了葬礼,只是一个人去了墓地。他坐在地上对着母亲的照片说了好多有的没的,到最后说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才停下。也是从那之后,他开始了更加居无定所的旅居生活。繁华的破落的,和平的危险的,内陆岛屿,海滨荒漠,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都去过。从他走出家门他就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寻找什么地方,直到后来却慢慢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么清高,不是要去哪追寻什么远大的理想,只是不知道应该在哪里停下来罢了。

“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。”桃子讲停的时候,老白这么说道。

“那你想在这儿遇到谁?”

我没想遇到任何人。老白没有说出来。“我只是以为……”老白语塞在这里,心想,我只是以为这里已经没有与我相关的人了。

桃子抬起眼睛看着他,但他没有说下去。

桃子站起身,从包里拿出钥匙,将玄关一侧的房门打开,让老白跟过去。老白走进去,只觉得胃里一阵抽搐。他看到到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在原来的位置。当年坏掉碎掉的东西,甚至被撕掉的海报,也都被修补归位。老白挣扎着问:“这是……?”

“有些事怕是大姐也没跟你说过吧。你走了之后老太太和大姐收拾的。”桃子桃子依靠在门边,盯着自己的手指,“当时的东西碎的碎丢的丢,只能勉勉强强撑个样子。大姐搬走之后,老太太偶尔还会回来看看

这间房子就一直没租出去,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,我也都收拾了回来。”她顿了一下,“算是给老太太个念想。”

老白小心地做到书桌前,双手轻轻拂过桌面。他拉开书桌的抽屉,发现里面是曾经他与桃子相互写的信,一封一封按照时间叠好。他抽出一封,看了看日期,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数字。他把信展开,看到自己用拙劣的笔迹,和信中设想的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未来。信的旁边躺着一台早已停产的MP3,耳机却是新的。桃子在一边开口,“原厂已经倒闭了,只能配了别的耳机。”老白按下MP3开关,屏幕居然亮了起来。他已经不记得这种MP3的操作方法,凭直觉上下翻动音乐列表。他头也不回地问桃子:“这个我能拿走么。”桃子盯着他,“你是在问我?”老白回头冲她笑了笑,把MP3小心地塞进裤子口袋里。

桃子在他身后轻轻说道:“你问我怎么样?我去年前结了婚。”他没有看桃子,默默地听着桃子的声音,“我试着找了你几年,也等了你几年,最后也只能放弃。以后怕是也很难再见一次了。”桃子清了清喉咙,“……你现在觉得,当时真的非走不可么?”老白慢慢转过身,想了想,说,“我已经不记得当时了。”

桃子坐在地板上,右手撑着额头。“那你现在又是为什么回来的?”

老白走出大门,桃子没有出来送他。桃子哭出来的时候,他特想抱住她,就好像他在老太太墓碑前面的时候特别想再抱母亲一次。但是他什么也没敢做,就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,就好像他没敢去看大姐一样。他固执地认为,自己什么不做,才是对大家都好。

他停在门前,回过身看了良久,默默地鞠了一躬。他不知道这算什么礼节,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表达方法,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。自从回到这个地方,遇到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。看来说到底,这还是一片陌生地。

他把耳机塞到耳朵里,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。西垂的太阳照在路边未融化的积雪上,映出惨淡的黄色。耳机里面的乐团唱到,“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,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”。老白心想,在数学上,这两个地方应该在同一个位置。

他自嘲地摇了摇头,却注意到自己路过的路灯柱上有一块模糊的绛红色。

他犹豫了一下,但没有走近看清楚,而是就这么一直走了下去,直到消失在纷杂的世界中。